1998年12月3日 星期四

女人在唱歌

    (水晶唱片系列 1998)
  

幾年前,水晶唱片製作了兩張一套的台灣民間音樂採集,叫做《來自台灣底層的聲音(壹)》,伴隨著兩張一套的音樂還有一本田野筆記書,以及一卷由綠色小組所拍攝的紀錄片。
我清晰記得影片中有一個平埔族巴則海部族的老太太潘秀梅,訴說著她的族人如何很早就失去土地,她與先生被迫替平地富農做佃工,拼死拼活,賺下屬於自己的農地,而最有出息的兒子如何在大學畢業後於返家途中車禍死亡,她如何在七十三歲高齡時還守著一個四十多歲又聾又啞的兒子,擔心自己死後,沒有謀生能力的兒子誰來照顧。
影片中,她在教堂裡為我們清唱《長工歌》……
正月算來人播田,做人長工真為難,早早起來做到晚,下荒早晚沒得閒
十月算來人收工,大車小車收入倉,我做長工無半樣,想著歹命心頭酸
她說這首描寫平埔族人做長工的歌很淒涼,每次唱這首歌就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艱苦,又想到車禍死亡的兒子,心裡就會怨嘆、就會不甘。說著,潘秀梅的眼淚掉了下來,但還是繼續唱著,如果她不唱,有誰能夠知道曾經有過一個平埔族女人見證了時代的殘忍,與天道的不公呢?

錄完潘秀梅的歌一年後,水晶唱片陸續策劃了潘麗麗的一系列唱片,也策劃了專門出版台灣創作女歌手作品的〈女歌製樂〉系列,推出了雷光夏《我是雷光夏》與紀淑玲的《鵝尾山的眠夢》,期間,也曾替專門搞小劇場、新電影配樂的史辰蘭寫過《海洋告別》專輯的文案。
現在回想起來,這些女人的聲音,我每個都愛,她們的成長故事,也總是給我不同面向的感動。潘麗麗的愛情長跑、梨山果農生活與平靜甜蜜的婚姻,在詩人路寒袖與作曲家詹宏達的共同合作下,燦開出一朵朵百合般典雅清純的台語詩歌,招引著我們去認識一個美好的女人。
雷光夏將自己的成長故事編織成可近觀也可遠眺,像電影影像般的民謠歌篇,叨絮著戀情的失落、落榜的茫然與親情的眷戀。紀淑玲則將自己在平等國小教書的田園生涯,結合了童言童語,像一陣陣不太大的毛毛春雨,溫暖地滋潤了遠離田園的都市心靈。
曾經有一個語言學者兼女權運動者質疑我所策劃的〈女歌製樂〉一片溫柔清新,好像在呼應男性眼中的女性既定形象?女人為何不能用粗暴的語言,顛覆既有的形象?
這好像是一個不需要爭辯的問題(至少在我這種死硬派的古典女性主義者看來),就是因為要揚棄男性霸氣的、向外擴張的特質,女人才需要發出聲音,呈現出女性久被貶抑的特質,包括溫柔地向內探視人性的需求、關心自然與人的流動、尊重別人,也尊重萬物與你同等的存在價值
如果我們不預先設定女人應該怎麼唱、使用什麼語法、標舉哪種姿態,任由她們去書寫吟唱自己的心靈,自然,我們就會看到萬花筒般的女性群像,訴說著女性漂蕩在人生情境的故事。
換言之,《女人在唱歌》這個合輯之所以有出版的意義(畢竟流行市場裡有一半是女歌手,女人天天都在唱歌),是在它呈現了那麼多不同樣貌的女人對「女性生命」的思考,她們的語法有的溫柔如潘麗麗,有的飄幻如雷光夏,有的清新如紀淑玲,也有冷冽如史辰蘭,狂野如瓢蟲者。
這些都是女人,這些女人如何看待自己、檢視她們與歷史的互動、確定自我的存在價值,遠比如何「以語言打倒男人」來得重要。
因為,如果你們仔細聆聽她們的歌聲,會聽到潘秀梅的眼淚,細細宛延流下,有點悲切,卻又溫溫撫慰著我們焦躁的心靈。
唱吧!女人當然要唱歌!為什麼不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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