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7年9月16日 星期二

傾聽‧《台灣的話》隨想

(水晶唱片系列 1997.09.16)

 2014.08.07花東自然海岸的晨曦話語...

 面對台灣這塊被傷害的土地...
我們必須謙卑的自省...愛台灣 ? 你我做的都不夠...因為,如果台灣會說話...   


一九九四年夏天,花蓮,吉安,豐年祭採集工作進行中。早晨十時許,陽光,稻香,米酒。
之後,起床不久的錄音師離隊了,眼前海洋裡卵石的滾動,竟然如此清晰,於是他擺下了麥克風。
左邊的麥克風靠海,右邊的麥克風近岸,浪從左邊來,石頭從右邊滾下,然後氣泡在中間呼吸一顆約莫雙手合捧大小的卵石,在退浪裡落入凹洞,雖然聲響悶重,在一片湍速退潮中依然分明可聞。

在起興走向海岸那一刻,錄音師究竟聽見了什麼聲音?是外界的浪濤?還是內在的心韻?
對這個島嶼而言,阿美族之歌已經夠古老了,但是轉身而去的錄音師,顯然發現一些更原始的節奏。其實一九九四未必是這份錄音的確切年份,一九九四只不過是一個人為的刻度,而大自然是沒有刻度的;麥克風早兩百年,遲兩百年被放在那裡,所得到的錄音可能都是相同的。



台灣西部海岸大多喪失了說話的能力,堤防、碎波石阻絕了海岸與陸地的接觸,於是那種水與沙石,浪與岩岸間細膩的相逢,繁複的湧盪,便被單調劃一的水泥高牆反射音響所取代了。
來到後山,島嶼的東部,所謂「如潮水般湧來」的漢族移民,被中央山脈穩穩的擋了下來,
東部海岸的聲帶方能原音重現,伴隨花東阿美,日日夜夜,盡情開講。

當我們大部分的人擁擠在這島嶼四分之一的土地上,以舉世最親密的距離,彼此擦身而過,漠然相遇的時候,其餘四分之三的島嶼以及島嶼四圍的汪汪大洋,其實是以另一種方式的節奏,呼吸作息。節奏,不僅用於音樂和文學,哲學與生理學亦然。
在宇宙間,生物的盛衰,人體的脈搏,海洋的潮汐,星球的循環,甚至蟋蟀的鳴唱,無不靠著遍佈宇宙之間的Rhythm而作用。
生命是在運動中間表現出來的。

浪濤,一種遙遠的鄉愁。
依演化論,海洋是所有生物的原鄉,從此以後,對水的記憶與濡慕,便深植於基因之中;人由母體孕育時,也曾被水層層包裹長達十月之久,如將胎音錄下,那汨汨而動的羊水之聲,甚至可以讓初生嬰兒停止哭啼。
這樣說來,浪濤巨響反讓人在海邊安靜地坐下來,其實是一種既神秘又單純的召喚,聽濤者就像坐困地球的ET,在森林中仰望星空。

可曾靜過?
不是都市夜裡那種死寂般的安靜;車沒了,人走了,黃燈在空洞的街頭兀自閃爍,只剩下氣流在耳膜和水泥叢林之間撞擊,甚至聽見血液在腦門與心臟之間管路裡汨汨流動,不是,不是這樣的安靜。
真正的安靜,是「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」,是「返景入森林,復照青苔上」,是侯孝賢「戀戀風塵」劇終時祖孫二人抽著煙,無聲凝望四圍青山。

人對自我生命的知覺,常來自於「意識」的存在,這也使人很難知覺那種依靠「節奏」、「律動」而存在的自然生命;於是在海邊坐下,浪起浪落潮來潮往那種巨大而又單純的節奏再面前呈現時,往往讓人停止意識,寧靜彷彿突如其來而至。此刻的寧靜,緣於自我意識的停息,洋洋盈耳的自然之聲在靜中昇起,就是這種寧靜,迥異於死寂的寧靜。

決定發片那段時間的某個夜裡,阿達從短暫小睡中醒來時,揚聲器持續的浪濤聲,竟讓他誤以為躺在海邊,而有了一翻身就會掉入海裡的錯覺。但是對阿達而言,某些過程卻真實切膚,不是錯覺。當時錄音工作出發前一晚,女兒惡疾復發。
現在,這份錄音猶在,而喪女之痛早已沉澱為深層體悟,拿這份錄音做為水晶再出發的起點,而且選在九月中旬,女兒生忌相同之日發片,看到的是一個恢復力量的父親。

何不為浪濤配上音樂?就像Dan GibsonSolitudes系列那樣做。曾有如此的建議。
其實不做的理由,在於如何取捨,一如吃魚,吃清蒸?抑或吃紅燒,麻辣?當我們清楚到底要什麼時,猶豫就不存在了。其實Dan Gibson配得最棒的一張,可能是「巴海貝爾—與海永恆相伴」(PachelbelForever by the Sea),週而復始的卡農,吻合了浪濤去而復來的律動。
不過,我們的決定還是,浪濤就是浪濤,什麼也不加。

採集自然之聲的錄音者,像一個指揮家。
日夜不息的自然之聲,像總譜;錄音者手上的麥克風,像指揮棒;總譜才被有意義的閱讀。
就像許多交響名曲,總譜就那一本,但是詮釋名版無數,端看指揮家如何在總譜的結構裡,進行有機閱讀
面對自然之聲,不同的錄音者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獨家版本;當日夜不息的浪濤實則瞬息萬變這點能被明白,就如同一次現場實況演奏,既是剎那,亦是永恆了....


 子淩2007.05.16攝於花蓮七星潭

  
   


沒有留言: